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,纯朴的乡人依旧过着日出日落的平凡生活;而在这块土地上,毫无印记,提醒人们:这里曾孕育了一个可敬可爱的人――这个人在过去几十年里,凭着明慧和宽容,用文字和画,给我们带来温馨和爱。──而这个人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世道会变得如此怪异:「温馨」是腐化的表征,「爱」是嘲讽的对象。怀疑和怒火龁着人心,像患一场高热病。从此,人们眼中看不见朝阳朗月、嫩草鲜花,只看见烈日暴风、荆棘败叶。这时候,在小小的日月楼里,他──丰子恺先生沉默地仍握着笔,重复又重复画绘有杨柳、有诗、有儿童的画,抄下一首又一首含蕴着古人温厚特质的诗,译了一页又一页日本古代的故事。
在狂流暴风的日子里,连沉默也变成了一种罪状。恕我是卑微的人,我问:他怨么?恨么?他还相信率真和爱么?亲近他的人说:他默默喝一杯酒,然后平淡地闲话家常,或者用漫画家的幽默,恰当的叙述描绘一些事和人。他会跟小孩子玩耍,跟爱他的画的三轮车夫聊天。
他在等待﹗
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。他是个爱乡土的人,回去喝过一勺故乡水后,归来,就安详躺下了。
他倦了么?不!宛如温柔的江南一湾水,恒久不断注入海洋,他的意念和他所信的,也静静地流满人间。
他等待,等待迷恋伪和恨的人们,像荡游罢的浪子回头。等待东风解冻,第一丝绿意自冰硬石隙、寒瘦枝梢冲出。
有人说:都五年了,骨灰已冷,还说什么期待?
人的年寿有尽的时候,但有些事情是超乎年寿的。他传递的信念,像盏灯,自有后来人,接着﹗
骨灰虽冷,他不计较。且看:
石门湾的水依旧流着!春天还是会来的。
1980年9月15日
卢玮銮教授 (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文学研究中心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