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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差異」的藝術
——關於圖畫書圖文關係的思考
主講:方衛平
講座時長二個小時,非一篇微信內容可容納。在此特摘選方衛平老師講座中的二部分內容與各位分享。
我們知道對於圖畫書這一門類而言,除了少量的無字書以外,絕大部分的圖畫書都是圖文交織、圖文共同參與敘事的作品。這個觀點在兒童文學領域,圖畫書研究和推廣領域似乎已經成為一個常識,一個公共觀點。但是,我認為它仍然有繼續探討的必要。
一、「差異」:理解圖畫書藝術的起點
我們知道,文字和圖畫是不同的敘事媒介,它們的敘事特點不同。我們在閱讀一部小說、一篇童話和觀看一幅畫、欣賞一個雕塑的時候,它們帶給我們的感受、信息和內容都是有很大「差異」的。這裡所說的「差異」,是指作為圖畫書創作兩種基本「語言」方式的文字和圖畫,在表現方式上存在根本的差異。這種差異性,以及建立在這一差異性基礎上的文圖之間的表意合作,構成了圖畫書藝術特性、身份、面貌和價值的起點。
不充分地認識這種差異性,而僅從同一的角度理解圖畫書的圖文關係,視其為圖畫與文字之間簡單的相互解釋關係,就不曾真正在現代圖畫書的藝術世界裡登堂入室。
那麼,圖畫書是如何處理它的圖文關係的?
在早期的圖文結合的出版物中,常常是圖像跟著文字走。如:我寫一個故事你來插圖。我寫了什麼你就畫什麼,中國的連環畫大致也是這種形式。中國連環畫的藝術水平是很高的,但是,連環畫為什麼沒有成為圖畫書呢?因為,連環畫的圖文基本上是一致的,當然,文字的信息量可能要更大一些。而圖畫書跟連環畫相比是不一樣的。
我們來看一本圖畫書的例子:
△ 《我的爸爸叫焦尼》內頁
在文字部分,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信息:
1、故事中有幾個人?
- 至少兩個人——爸爸和我。
- 我是男孩還是女孩?
2、爸爸是怎麼樣的?
-「奔過來」
3、爸爸的動作——「一把把我抱起來」
- 這些信息在畫面是怎麼呈現的呢?
這個時候,我們發現文字信息已經多於了畫面的信息。大家可能會說:文字都說了,是不是畫面就沒意義了?可是我們看畫面有沒有意義呢?
有。
我們在畫面中看到了季節,看到了目光,看到了表情,看到了姿態,看到了爸爸身上那件紅紅的圍巾所帶來的溫暖。
所以,圖畫書的圖文之間是有差異的,它們是一種互補關係。
△ 《我的爸爸叫焦尼》封面
文:《瑞典》波·R·漢伯格
圖:《瑞典》愛娃·艾瑞克松海
翻譯:彭懿 出版社:海豚傳媒
這本書是我非常喜歡的一本書,是瑞典的兩個作者聯手創作的。
我們再看這本圖畫書中的另外一幅圖畫。其中的文字就更多了,這一段文字很精彩,顯示了很高的寫作智慧:
這段話裡面的信息量很大。最重要的是什麼信息呢?
1、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家庭?
- 離異的單親家庭
2、孩子跟著誰生活?
- 跟著媽媽生活
如果是一個蹩腳的作者的話,他會怎麼寫呢? 「爸爸和媽媽離婚了,我跟著媽媽一起生活,來到一個小鎮……」是不是要交待這些?你怎麼樣去體現一個故事?怎麼樣做才會是更智慧的處理?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它的文字中沒有出現「離異」或者「單親」這樣的字眼,可是我們一讀就讀明白了。這段文字把兒童文學的敘事變得更加溫暖一些,對孩子來講,敘事變得更加含蓄柔軟一些。
這段文字要怎麼畫?離婚沒法畫,「搬到了這座小城」呢也沒法畫。媽媽可以畫,媽媽在站台上……但是作者在這個故事裡要表現的是誰呢?這個故事要寫的是「我和爸爸」。所以,媽媽也沒有出現。
在這個作品中,我們發現文字的很多信息是不能少的。如果你說「有一天,我來到站台等爸爸……」這個故事還行不行?這個故事就變了。
這個作品最打動我們的地方在哪裡?
爸爸來了,爸爸帶我去街邊買一個漢堡。我跟賣漢堡的售貨員說:「這是我的爸爸,他叫焦尼。」
爸爸說,我們去看電影吧。我們到了電影院,檢票入場的時候,我對那個檢票員說:「這是我的爸爸,他叫焦尼。」
看完電影,爸爸說還有時間,我們再去圖書館吧。圖書館的阿姨看到我,我對她說:「這是我的爸爸,他叫焦尼。」
……
我第一次看這個故事的時候,就被這些細節深深地打動。我覺得這是一個文學根基非常好的作品。
為什麼?
首先,這是一個巧妙的構思,一個孩子跟爸爸分離,今天爸爸來了,他恨不得讓全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有爸爸的。一個單親的孩子對父愛的渴望……我們可以想像他平常的生活——平日里可能有人會說他沒有爸爸——而這些,在故事裡,雖然都沒有交待,可是我們能感受到,這個孩子平時的生活可能是很委屈的。其實,這符合一個孩子的童真。這是一個天真的孩子,它在表現天真的同時又反映了生活的複雜滋味,很厲害。
其次,我們從圖文關係上看,在表意形態和傳達的信息量方面,是不是已經有不同了?
關於文字與繪畫的差異,在美學史上,很早就有人研究這個問題。 1766年,德國的美學家萊辛出過一本書叫《拉奧孔:論畫與詩的界限》,就專門討論了這個問題。在荷馬史詩當中,有這麼一個故事:希臘人攻打特洛伊城,打了十年打不下來。有人出了個主意,造了一個木馬,很巨大的木馬,一些士兵躲到木馬里面去。希臘大軍就退到海洋上。特洛伊人認為希臘人撤了,他們就想打開城門,把木馬拉進城裡。特洛伊城的祭司拉奧孔阻止他們這樣做,結果雅典娜發怒了,怎麼辦?要懲罰他。就派了兩條巨蟒把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纏死。
這是荷馬史詩裡的故事。
可是雕塑要怎麼來反映這個故事?
雕塑選用了一個瞬間來表現,我們看到: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孩子被巨蟒纏繞。它表現的是瞬間的痛苦、扭曲的肌肉和無奈的掙扎。但是,在荷馬史詩裡,關於這段故事用了很長的文字交待的。他寫到了拉奧孔內心的苦痛,寫到了他的哀嚎,可是在這個雕塑當中,這些都沒有。
萊辛認為,詩(指文學、文字)和繪畫、雕塑是有區別的。詩適合表現在時間這個維度上的過程,適合講故事;畫適合表現空間上同時並列「物體及其屬性」。詩和畫,它們的媒介不同,所以它們的敘事特點也不同。
這個觀點對我們今天來看待圖畫書的圖文關係也是很有參考意義的。
那麼,在一本圖畫書中,究竟是如何表現圖文差異的?
二、「差異」:兒童圖畫書的現代標誌
我認為插圖藝術的現代化進程:圖像不滿足於僅僅追隨文字,而要尋求自身獨特的「差異」表現空間。
我們以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首屆佳作獎獲獎作品之一《西西》為例。
《西西》迄今為止都被認為是華文原創圖畫書的一部優秀作品。將近十年過去了,它的影響越來越大,也輸出了國外的版權。原因之一就是它的圖文結合的巧妙,它的文字壓縮到盡可能節省的程度,用圖畫和文字的配合來講述一個有趣的、充滿懸念、充滿天真,又充滿美好的一個故事。
我們看到了在這幅畫面中,左上角的是西西,廣場上有很多的大人和小孩子們,但是在這本圖畫書中,文字中沒有講,畫面告訴我們了,西西旁邊小朋友在關注和議論她。這幅畫面,圖上的信息量遠遠地超出了文字,可是如果不是那麼精簡地提示,用很多很多的語言來描述整個畫面,那就會變成一部失敗的作品。因為在圖畫書中有句話叫:圖文之間的關係要在各自的「差異」的立場上來最大化地表現自己。
再以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首屆首獎作品《團圓》為例。
2011年,《團圓》由英國沃克公司引進,有了英文版。隨後,英文版《團圓》進入了《紐約時報》年度童書的十大榜單。這是第一次有華文圖畫書進入榜單。在那一年的紐約市立圖書館的宣傳手冊上,從封面、封底到內頁,都是《團圓》這本書的圖畫,其後,《團圓》又相繼輸出了法文版、日文版、韓文版等。 《團圓》成為走得最遠的一本中文原創圖畫書。
我們說一下這本圖畫書裡面的圖文關係。
媽媽回來了,我遠遠地看著不肯走進,爸爸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來了。對這個小女孩來說,一年沒有見到爸爸,爸爸對於她來說,已經變得很陌生。小女孩躲著爸爸,嚇得大哭起來。爸爸給媽媽和毛毛帶了禮物回來。
我們看畫面上,是不是比這些內容更多呢?例如掛在牆上的這幅全家福照片當中,媽媽和毛毛的照片是完整的,爸爸的照片只有一半。這是否意味著,對毛毛來說,關於爸爸的記憶是模糊的,不完整的了。
再來看後面的一幅畫面:
文字很簡單,可是在畫面當中,我們看到很多……我們看到畫面的左上方有一個日曆,爸爸是23號回來的,今天是幾號啊? 27號,也就是才回來五天四夜。再看毛毛的姿勢,她靠在門框上,雙腳分列兩邊,她不捨得爸爸走。媽媽怎麼樣?在轉過身悄悄抹淚。這些在文字當中都沒有,可是在畫面當中,卻都表現了出來。
我們再看牆上掛的照片,這時候我們看到了,爸爸回來幾天以後,怎麼樣?爸爸在毛毛心目中的影像又變得清晰了,親切了,熟悉了,完整了。
所以,圖畫書的圖像語言,它可以超越文字。
關於牆上的畫,我曾經問過創作者,就是這本圖畫書的畫家,南京的朱成梁先生,「朱先生,全家福的照片,您在創作上是不是這樣考慮的呢?」(就如我剛剛的解讀),朱先生笑瞇瞇地告訴我「我沒想到誒。」我問朱先生我的解讀有沒有道理呢?他說「有道理,很有道理。」
所以,我們看到,畫面和文字之間的關係,就是這樣一種互補的關係。
△ 主講人 | 方衛平
中國著名兒童文學理論家、評論家、浙江師範大學兒童文化研究院教授、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副主任,豐子愷兒童圖畫書獎顧問。